南京红山动物园被“报复”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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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，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（以下简称 " 红山动物园 "）的微信公众号突然涨了很多粉。网友们点进公众号内的爱心认养链接，争相参与动物园的野生动物救助项目。有人认养了猩猩，有人认养了水豚，有人认养了小麂……事后，科普作家、动物园爱好者花蚀发了微博：这个项目上线了半年，一直差不少资金，这次一天时间内就捐满了。
一家老牌城市动物园，近年来为何越来越火？这也许与园长沈志军有关——去年 7 月，他登上一档演讲节目，讲述自己的职业和动物园所做的工作。演讲的最后，他表达了自己的焦虑：" 我等了 3 个多月，还没有多少人来‘报复’我。" 当时，在疫情影响下，红山动物园闭园 2 个月后重新开园，但想象中的 " 报复性出游 " 没有来。
想不到因为在网络上 " 求报复 " 的演讲，点击量破百万，全国各地的网友向他喊话预约参观，媒体蜂拥而至。沈志军特意让人做了块大型展板，放在动物园中心位置——展板上，一个戴着眼镜、长相斯文的沈志军，与大象、熊猫、长颈鹿等动物印在一起，对往来的游人说：" 谢谢你来报复我。"
几个月过去了，展板在风吹日晒之下褪了色。但沈志军还是会收到很多对 " 报复 " 情况的关心。他有些无奈，毕竟，这只是句戏谑之语。他希望大家真正关心的，不只是有多少人来动物园，而是在这里究竟能收获多少对生命、自然的认识与尊重。
人和动物之间，有意想不到的故事。
营造动物的 " 家 "
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，动物园内展馆多是千篇一律的水泥地、铁丝网、厚玻璃，不管是飞禽还是走兽，都被关在狭小的空间里。人们参观时，有时还会看见一些动物颇为奇怪的行为，比如来回踱步、不停地甩头，甚至是啄自己身上的毛。这些行为被统称为 " 刻板行为 "，指的是野生动物长期在单一环境中不能依照天性活动，进而产生心理和情绪问题而作出的无意义重复行为。
" 野生动物会产生这些行为，与它们的生活环境、生存状态息息相关。" 红山动物园园林建设部部长马可说，" 过去，国内动物园很少考虑这方面的问题，最近 10 年左右，动物园才开始强调设计。" 为了 " 取经 "，马可自费去了欧美和亚洲的一些动物园，观察人家的设计。
他给动物园里的黑熊设计了最贴近它们野外栖息地状态的 " 家 "。
亚洲黑熊擅长爬树，会在树上觅食、筑巢，野外的亚洲黑熊一生中一半的时间都在树上度过。为了让它们维持这种习惯，马可在熊馆的一侧用好几棵香樟树纵横交错地搭了一个大型栖架。


南京红山动物园内，为动物尽量打造一个接近 " 野生 " 的环境。 采访对象 供图
根据原有的山形地势，熊馆中间是高地，种着不同的植物。春季、夏季和秋季，熊都能找到自己喜欢吃的叶子、果实和昆虫。另一侧的亮点是一个水池，池子里还放了很多条小鲫鱼。棕熊不但会游泳，还是 " 捕鱼达人 "，它们可以一边嬉戏、一边捕鱼。
" 快看！原来熊也会游泳，它们不怕冷！"
前不久，马可正在园内的熊馆转悠，无意中听到了游客们的惊呼。他看见人们围成一圈，对着几只棕熊的矫健泳姿拍照、录像，便也拿出手机，录下了这段有趣的画面。" 游客们来之前肯定没想到，大冬天还能看见棕熊戏水的画面。" 马可语气里透着自豪。
动物园里的 " 家 " 营造得怎么样，还得看 " 使用者 " 的反馈。每次新展馆投入使用，马可都会在现场观察。
去年国庆节，施工重建了 10 个月的狼馆开放，狼王、狼后带着群狼搬进了一千多平方米的新家。生活在丛林之中的狼群，习惯在高低的山地之中穿梭，也善于利用各种错落的山石、树木进行躲藏、休息或是远眺。马可给它们设计的新家考虑到这些生活习性，模拟野外环境，提供了高、中、低三级活动区域，并利用山石和植物、树木营造了复杂的地形。
狼群一下便适应了新家，悠闲地生活起来。有的游客却对新狼馆的山洞式参观通道感到不适应。按照这种设计，参观者的参观路线处于暗处和低处，从每个观察点望出去，只能看到场地的一小部分。而狼群的家位于明处和高处，视角更突出。而在其他许多动物园，狼馆通常都是一个比参观道地势更低的四边形场地，人在高处，狼在哪里、在干什么，统统一览无余。
" 我们是特意设计成这样的。" 马可狡黠一笑。他解释，一览无余式的设计完全暴露了野生动物的行踪，让它们无处可躲，很容易引发它们的不安全感。" 而我们现在在参观道沿途设计的 10 个玻璃窗口，营造了一种‘窥探’的效果。" 马可认为，这种设计既能给动物更多选择，又能给游客更多观察的机会。
从俯视到平视、窥视，游客视角的变化，背后是动物园管理理念的变化。红山动物园中，越来越多的新展馆都遵从这样的设计思路而改变，将动物福利摆在重要位置。沈志军对此毫不避讳：" 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，我们应该做的是不断自省，如何更好地对待野生动物，而不是仍然以高高在上的姿态，把动物园里的动物视作供人观赏和取乐的物品和工具。"


南京红山动物园内，动物们都有一个适合自己成长环境的 " 家 "。 采访对象供图
引导公众，而非迎合
有人认为：" 动物嘛，给它们吃饱喝足，夏天不晒、冬天不挨冻就行了。" 还有人认为，动物园就是一个供人休闲、游览、娱乐甚至猎奇的场所。还有人觉得，来动物园就是为了和动物 " 亲密接触 "，一定要喂一喂、摸一摸才不算白来。也有业内人士认为，提高动物福利需要很高的 " 条件 "，一般动物园负担不起。
从 2008 年到红山动物园任职起，沈志军持续地感受到社会公众对动物园存在一些误解。" 直到现在，还有人会问我‘哪种动物比较好吃’，或者是‘你们动物园能不能撸猫’之类的问题。" 沈志军觉得，不打破这些误解，便谈不上更多公众对野生动物、对生命、对自然的认识和尊重。
谈到野生动物保护和提高动物福利，很多人一知半解。一方面，看到动物濒危的消息就觉得痛心，听到国家一级、二级保护动物的名号就觉得要 " 当回事儿 "；另一方面，保护野生动物的长远意义是什么，动物园要起到什么作用、能承担什么责任，一概不知。
沈志军认为，公众之所以 " 迷迷糊糊 "，与我国动物园过去相关教育的缺失有关。红山动物园正在弥补这种缺失。在见到狼之前，走向新狼馆的坡道上，人们会注意到位于右侧的一块块标牌，每块标牌上都在向游人发问。" 狼在野外生活在哪里 "" 狼群狩猎会用怎样的策略 "" 狼在生态系统中有怎样的重要作用 " ……这些问题像是在帮助人们接下来有针对性地观赏狼群活动，了解狼这个物种的特性和价值做 " 预热 "。参观接近尾声时，最后还有一块牌子：" 南京郊区在上个世纪 80 年代还有狼的存在，而如今呢…… "
不只是狼。仔细观摩红山动物园的展牌，上面更多介绍的是各种动物与野外环境的关系——它们的栖息地在哪里，现在正面临什么状况？因为人类哪些活动，这些栖息地正受到影响？它们现在濒危到什么程度，人们要怎样去保护它们？沈志军说，这些问题能帮助公众了解每种动物在生态链中的生态位和生态价值。
更重要的是，人们将明白，每个物种的灭绝都不是小事，积少成多，很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和大崩溃。包括人类在内，地球上大约 4000 万种生物的命运其实都联结在一起。
通过展馆设计来提升动物福利，让动物展现出更自然的行为，增进游客对它们的认识以及对它们在野外生存状态、栖息地的了解，是其中的一种尝试。取消动物表演、动物投喂，则更像是一种 " 宣誓 "。
2010 年，住建部发布了《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》，要求各地动物园和公园立即停止所有动物表演项目。2011 年，红山动物园成为全国第一家取消动物表演的动物园，3 年后，动物投喂项目也在那里彻底终结。
决定采取这两个 " 大动作 " 的时候，沈志军遭遇了不少质疑和阻力。在一些内部人士看来，取消表演和投喂，就相当于砍掉了动物园一大部分的吸引力。沈志军却坚持认为，红山动物园要做的是引导公众走向科学的认识，构建正确的价值观，而非简单地迎合人们的口味。
马可则从另一个角度阐明了动物投喂的危害。他解释，游客长期进行投喂，会造成动物的行为管理缺失，让它们离自己的天性和正常行为越来越远。" 人们在一些动物园看到的熊、猴子后脚直立、双手作揖，作出的乞食行为，都属于行为管理缺失。" 马可说。
" 城市中的动物园是架起城市人群和野外环境之间关联的桥梁，我们所开展的保护教育就是桥梁的支柱。" 沈志军说。


南京红山动物园内，动物们都有一个适合自己成长环境的 " 家 "。 采访对象供图
饲养员走到台前
" 我出去开会问人家：你觉得植物园是什么单位？对方不假思索回答，科研单位呀。那我说：动物园呢？对方就不说话了。" 沈志军说，动物园之所以被很多人误解，也与过去缺乏专业人才和专业管理方式不无关系。
在一些国家，公众都认可动物园是个科研单位，技术含量高。在世界著名动物园如都柏林动物园、巴黎动物园、华盛顿动物园考察时，沈志军注意到，很多饲养员是博士，他们对动物的习性有着更深入的了解，饲养方式也更加科学。
比如，灵长类动物应该摄入哪些营养？70% 摄入的应该是粗纤维的树叶，随后才是吃一些水果。而一些饲养员只知道猴子喜欢吃水果，就一个劲地给它们准备香蕉、苹果，含糖量太高，容易导致它们肥胖或消化道出现问题。沈志军和团队参考国际上科学的食物营养配方进行调整。
还比如，在一些国家的动物园内，饲养员会通过各种高科技手段检测动物的内分泌情况，查看它们的情绪和心理状态，并分析是否与环境和压力的变化相关。作为一家自负盈亏的城市动物园的园长，沈志军颇为羡慕，但红山动物园目前还没有这个资金和条件。红山动物园有机会便请国内外同行来园授课，同时也支持园内人员去国外学习、交流。凡是红山动物园的人出去，不管是学医的还是做保护教育的，随身总会带两样东西——一把卷尺和一个相机。观察细节、把握细节、详细记录细节，为的是将来更好地借鉴和应用。


红山动物园内的展板，有教育功能。 采访对象 供图
看得出来，沈志军在年轻一代饲养员身上寄予了很多希望。
90 后饲养员陈媛媛和洪立同，是红山动物园年轻一代饲养员。兽医专业毕业后，出于对动物的喜爱，他们给动物园投了简历，随后进入亚洲灵长区工作，共同照料红毛猩猩、黑叶猴、白眉长臂猿、白颊长臂猿、黄颊长臂猿、川金丝猴，六大类共 14 只 " 亚洲灵长明星 "。
等到真正接手工作后，他们才发现，饲养员要做的和以前想象的有所不同。" 原以为只要照顾动物吃饱、吃好就可以了，但实际上我们还要照顾到它们的精神需求。" 洪立同说，" 比如给它们一定的小空间，让它们更有安全感，有时还要制作一些缓解压力的小玩具给它们玩。"
" 还要进行食物丰容！" 陈媛媛补充道。丰容是动物园术语，指的是在圈养条件下，丰富野生动物生活情趣，满足动物生理、心理需求，促进动物展示更多自然行为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的总称。食物丰容，是指饲养员变着花样把食物藏到不同的地方，鼓励动物开动脑筋、自食其力找到食物的做法。
几年前，沈志军就在全园推行丰容，一些饲养员反馈，动物适应得还行，自己却快被 " 逼疯 " 了。
以往，饲养员的喂食都是按部就班，每天只要准备好几餐的量，切好，定时定点定量喂就行了。丰容政策一出，饲养员不得不每天 " 头脑风暴 "，想方设法把食物藏到不同的地方，增加动物的觅食难度和乐趣，延长取食时间。有的展馆换了新的栖架，饲养员为了引导动物爬高、使用新栖架，自己先要爬到那么高去藏食。" 咱们的饲养员还得有飞檐走壁的轻功，还挺不容易的。" 说着，沈志军笑了。
丰容之后，沈志军又出新招。2018 年起，他 " 逼 " 着饲养员们做讲解。他说，以前饲养员的角色就是在幕后照料动物，但现在，有能力的新一代饲养员应该努力走到台前，通过科普讲解与观众们交流。
红山动物园从一开始只有两三个场馆有讲解，发展到目前十几个场馆都有饲养员讲解。遇到周末和节假日，有些场馆还会加场。沈志军对此很欣慰：" 饲养员的每一次讲解都是在拉近公众与动物园的距离呀。"
沈志军还萌生了一个宏大的 " 终极目标 "。他希望红山动物园能够通过圈养手段，让物种延续、壮大，等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反哺野外。在他看来，好的现代动物园首先要保证自己的种群不萎缩，不用去野外攫取动物，不做一个消耗型的动物园。等园内物种的种群扩大到一定程度，成为一个健康的种群后，部分不参与繁殖的个体可以放归到野外，反哺自然。
而要实现这个终极目标，必须要打好两个基础。第一，动物园本身要做好物种延续、种群发展。第二，动物园要通过开展保护教育，影响更多公众和政策制定者，加强对物种野外栖息地的保护。沈志军深知，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，需要很多人共同而持续的努力。但他很乐观。
" 动物园是个小众的行业。但入行之后便深切地体会到，这也是一个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地方。" 沈志军说。


南京红山动物园内，为动物尽量打造一个接近 " 野生 " 的环境。 采访对象 供图


南京红山动物园内，动物们都有一个适合自己成长环境的 " 家 "。
图片来源：解放日报社
栏目主编：孔令君 本文作者：吴越 文字编辑：孔令君 题图来源：吴越 摄
南京红山动物园内的展板上写着：谢谢你来报复我。